武汉商业调查

与尹师鲁第一书翻译

  欧阳修叩首:尹书记十二兄。前次在京城分别的时候,约定派人到河边饯行,既然说妥了,就派一个老仆人出城送你,他回来却说没有看见你的舟楫。那一晚,等我看到你的来信,才知道你泊船等我,还怪罪我没有如期赴约,这才明白老仆偷懒欺骗了我。

  临走之前,差役变着法多次催促我,可不如督促你的那些人那般有礼,让我紧张害怕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因此不曾在京师给你留下书信,只能托付王拱辰在给你写信时顺便提及我已经出发西行了。本打算从陆路赶赴夷陵,因为太热,又没有马匹,才从水路走,顺着汴河,横穿淮河,泛舟长江,总计五千里,用时一百一十天,才到达荆南,路途中没有可以寄信的地方,不知道王拱辰可曾在信中说了我的意思没有?

  等我到荆南向当地人询问,说距离郢只有两天的路程,才高兴得写信向你问候。途中碰见了我的兄长,他说有人看见你已经过了襄州,估计现在早已到了郢了,你的忧乐不问便知,我想问候的是,别后平安吗?与家人相处怎么样?家人不会十分埋怨你吧?六郎的旧病好了没有?

  我虽然走了很久,可是天下到处都有我以前的旧交,常常被挽留而不忍离去,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风浪。我母亲引用算命先生的话说,一路行来果然大吉利。

  我听说夷陵盛产米、面、鱼,与京、洛的出产一般,还盛产梨、栗、橘、柚、笋、茶等,这些都值得品尝,就更高兴地要向你道贺了。昨天因为参拜转了运使,要行跪拜之之礼,这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县令了。其他都和往常一样。

  在你的来信中,质疑我为什么会有后悔之意,没有别的,大概是害怕责怪别人太过,说我是要博取忠直的名声罢了。现在想来,我是坚决不后悔的。你又说我对人了解不深,这可就不了解我了。

  当初给高云讷写信时,我已经深知他不是一个君子,因为非常气愤才深切地指责了他,决不是把他当作朋友那样来对待的,他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?

  一路上,也有人因为我无罪被贬而劝慰我,这也都是不了解我的心思啊。你说我获罪连累母亲并非不孝,这又不对了,即使获了死罪,也不能不孝啊,这件事还须见面之后,再详尽地恳谈了。

  自太宗以来,朝中像高云讷一样阿谀奉承、因循苟且的人满布朝庭,而且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。忽然看到我们做出这样的事情,即使卑微如做饭的老太婆,也会大吃一惊,而要大加议论了。孰不知直言进谏的事情古人却天天在做,只是谈及他们时所说的也不过是对与不对罢了。

  现在还有人对这种行为真诚地大加赞叹,这又是对敢于进谏这样的人见得太少了。可叹世人不曾见这样的事情已经很久了!过去砧斧鼎镬之类的刑具,都是杀人的器物,可是有气节的人为了不失去大义,就上前去承受这些东西,就跟躺在床上没有什么区别。

  即使有坚守道义的君子站在旁边,看到有人死了,了解他们这样做的缘由,也就不怎么赞赏了。史书上之所以记载他们,大概是想特意警示后世那些愚昧怯弱的人,让明白事理的人在需要坚守道义的时候不能够逃避罢了,并不是要把这种事当作让人诧异的奇闻啊!

  庆幸的是如今刑罚极为仁慈,没有这样的刑具,假如用这样的刑具去杀死一人,不知人们将会怎样的惊讶骇怕啊。那样,只怕我们这些人也自然会缄口不敢进谏了,会找一个荒僻的地方,一日日地去提高自己的德行了。这件事不必说了,可是你因为我有后悔的话,可要知道我的处境是怎样的,所以粗略地说说。

  安道和我都在楚州,对祸福之事也谈的很多,安道也认为我说的对。等你收到我从夷陵写来的书信,你就会了解我对待这件事时的心情了。

  我常常对安道说,每每读到前代的一些名人传记,谈起他们当时的事情,觉得他们感动发愤不怕被杀,真是深知大义的人啊,等到到达被贬谪的地方,就忧愁哀叹,写一些不能忍受困境的忧愁文字,他们内心的忧乐跟普通人又没有什么两样了,即使韩文公也不免有这样的毛病,见于此,我就告诫安道不要写一些忧愁的文章。

  你看到了我的来信,那么对待祸福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。近代也有人因为直言进谏而被贬官的,可是有人孤傲放纵,沉迷酒色,还说自己以大事自负,不拘小节。所以你与我别后,说话做事要更加的谨慎小心,千万不要饮酒。

  这也是我现在所遵循的准则。我的咽喉从离开京城时就痊愈了,到现在也没有喝过酒。你到了县里后要勤于政事,改变在洛阳时的散慢作风。

  夷陵有一条路,只须几天就可以到达郢,老仆也能往来其间。秋天天气转冷了,一定要保重身体,我就不一一说了,欧阳修叩首。

 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。前在京师相别时,约使人如河上,既受命,便遣白头奴出城,而还言不见舟矣。其夕,及得师鲁手简,乃知留船以待,怪不如约,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。

  临行,台吏催苛百端,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,使人惶迫不知所为。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,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。始谋陆赴夷陵,以大暑,又无马,乃作此行。沿汴绝淮,泛大江,凡五千里,用一百一十程,才至荆南。在路无附书处,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?

  及来此问荆人,云去郢止两程,方喜得作书以奉问。又见家兄,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,计今在郢久矣。师鲁欢戚不问可知,所渴欲问者,别后安否?及家人处之如何,莫苦相尤否20?六郎21旧疾平否?

  修行虽久,然江湖皆昔所游,往往有亲旧留连,又不遇恶风水,老母用术者言,果以此行为幸。又闻夷陵有米、面、鱼,如京洛,又有梨、栗、橘、柚、大笋、茶荈,皆可饮食,益相喜贺。昨日因参转运,作庭趋,始觉身是县令矣,其余皆如昔时。

  师鲁简中言,疑修有自疑之意者,非他,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,今而思之,自决不复疑也。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,此似未知修心。

  当与高书时,盖已知其非君子,发于极愤而切责之,非以朋友待之也,其所为何足惊骇?路中来,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,此皆不知修心也。师鲁又云非忘亲,此又非也。得罪虽死,不为忘亲,此事须相见,可尽其说也。

  五六十年来,天生此辈,沉默畏慎,布在世间,相师成风。忽见吾辈作此事,下至灶间老婢,亦相惊怪,交口议之。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,但问所言当否而已。又有深相赏叹者,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。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!

  往时砧斧鼎镬,皆是烹斩人之物,然士有死不失义,则趋而就之,与几席枕藉之无异。有义君子在傍,见有就死,知其当然,亦不甚叹赏也。史册所以书之者,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,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,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。

  幸今世用刑至仁慈,无此物,使有而一人就之,不知作何等怪骇也。然吾辈亦自当绝口,不可及前事也。居闲僻处,日知进道而已,此事不须言,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,要知修处之如何,故略道也。

  安道与予在楚州,谈祸福事甚详,安道亦以为然。俟到夷陵写去,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。又常与安道言,每见前世有名人,当论事时,感激不避诛死,真若知义者,及到贬所,则戚戚怨嗟,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,其心欢戚无异庸人,虽韩文公不免此累,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。

  师鲁察修此语,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。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,然或傲逸狂醉,自言我为大不为小。故师鲁相别,自言益慎职,无饮酒,此事修今亦遵此语。咽喉自出京愈矣,至今不曾饮酒,到县后勤官,以惩洛中时懒慢矣。

  夷陵有一路,只数日可至郢,白头奴足以往来。秋寒矣,千万保重。不宣。修顿首。

  这是一封朋友之间的书信,写于宋仁宗景祐三年(1036)秋。这一年,尹师鲁因上书论救革新派人士范仲淹,被贬至郢州。其后,欧阳修因《与高司谏书》获罪,被贬夷陵县令。尹师鲁在欧阳修被贬后,对欧阳修的情况有所不解,就写信询问。这封信就是欧阳修到夷陵后写给尹师鲁的回信。

  这封信,是作者答复尹洙的疑问,抒发自己的怀抱,层次分明,感情充沛。作者把言事获罪被贬谪视为当然,说明当时给高若讷去信时,唯一担心的是责难他是否太苛刻,自己有无邀取忠直名声的动机,在自省不疑后,就一切处之泰然,不以迁谪之情萦怀。

  同时提出在贬所要勤官慎职,不作穷愁的文字,以韩愈为戒。并在此后与尹洙往来的信中,建议尹洙继续完成在馆阁时共修的《十国志》,表示“吾等弃于时,聊欲因此粗伸其心”。其目的都在于和同时遭贬的朋友互相鼓励。

  欧阳修(1007—1072),北宋文学家、史学家。字永叔,号醉翁、六一居士。吉州永丰(今属江西)人。天圣进士。

  官馆阁校勘,因直言论事贬知夷陵。庆历中任谏官,支持范仲淹,要求在政治上有所改良,为政敌诬贬知滁州。官至翰林学士、枢密副使、参知政事。

  王安石推行新法时,对青苗法有所批评。谥文忠。主张文章应“明道”、致用,对宋初以来靡丽、险怪的文风表示不满,并积极培养后进,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。

  所作散文说理畅达,抒情委婉,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。诗风与其散文近似,语言流畅自然。其词婉丽,承袭南唐余风。曾与宋祁合修《书》,并独撰《新五代史》。又喜收集金石文字,编为《集古录》,对宋代金石学颇有影响。有《欧阳文忠集》。

 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。前在京师相别时,约使人如河上,既受命,便遣白头奴出城,而还言不见舟矣。其夕,及得师鲁手简,乃知留船以待,怪不如约,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。

  临行,台吏催苛百端,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,使人惶迫不知所为。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,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。始谋陆赴夷陵,以大暑,又无马,乃作此行。沿汴绝淮,泛大江,凡五千里,用一百一十程,才至荆南。在路无附书处,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?及来此,问荆人,云去郢止两程,方喜得作书以奉问。又见家兄,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,计今在郢久矣。师鲁欢戚不问可知,所渴欲问者,别后安否?及家人处之如何,莫苦相尤否?六郎旧疾平否?

  修行虽久,然江湖皆昔所游,往往有亲旧留连,又不遇恶风水,老母用术者言,果以此行为幸。又闻夷陵有米、面、鱼,如京洛,又有梨、栗、橘、柚、大笋、茶Η,皆可饮食,益相喜贺。昨日因参转运,作庭趋,始觉身是县令矣,其余皆如昔时。

  师鲁简中言,疑修有自疑之意者,非他,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,今而思之,自决不复疑也。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,此似未知修心。当与高书时,盖已知其非君子,发于极愤而切责之,非以朋友待之也,其所为何足惊骇?路中来,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,此皆不知修心也。师鲁又云非忘亲,此又非也。得罪虽死,不为忘亲,此事须相见,可尽其说也。五六十年来,天生此辈,沈默畏慎,布在世间,相师成风。忽见吾辈作此事,下至灶间老婢,亦相惊怪,交口议之。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,但问所言当否而已。又有深相赏叹者,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。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!往时砧斧鼎镬,皆是烹斩人之物,然士有死不失义,则趋而就之,与几席枕藉之无异。有义君子在傍,见有就死,知其当然,亦不甚叹赏也。史册所以书之者,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,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,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。幸今世用刑至仁慈,无此物,使有而一人就之,不知作何等怪骇也。然吾辈亦自当绝口,不可及前事也。居闲僻处,日知进道而已,此事不须言,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,要知修处之如何,故略道也。

  安道与予在楚州,谈祸福事甚详,安道亦以为然。俟到夷陵写去,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。又常与安道言,每见前世有名人,当论事时,感激不避诛死,真若知义者,及到贬所,则戚戚怨嗟,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,其心欢戚无异庸人,虽韩文公不免此累,用此戒安道慎勿作??之文。师鲁察修此语,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。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,然或傲逸狂醉,自言我为大不为小。故师鲁相别,自言益慎职,无饮酒,此事修今亦遵此语。咽喉自出京愈矣,至今不曾饮酒,到县后勤官,以惩洛中时懒慢矣。夷陵有一路,只数日可至郢,白头奴足以往来。秋寒矣,千万保重。不宣修顿首。

  我顿首请安,师鲁十二兄书记:前不久在京城分手的时候,你吩咐我派人到河边相送。我接受你的嘱托,派了一个老仆人出城相送,他回来却说没有见到你乘的船只。当天晚上,我收到了你亲手写的便条,才知道你停船在河边等待,怪我不派人相送赴约。我这才知道是那个仆人懒得前去送行,用谎话来搪塞我。我动身之时,御史台的官员使出各种苛刻手段来催促我动身,比不上催你动身的人那么宽厚懂礼,因而使得我惶恐急迫,不知如何是好。因此,我没有在京城给你留下书信,只好再三托付王君贶给你写信顺带告之我的情况,接着就向西出发了。开始我想走陆路去夷陵,因为天气太热,又没有马匹,便只好走水路。我沿汴河前进,再渡过淮河,泛舟长江,一共五千里,经过一百一十天才到达江陵。途中没有寄信的地方,不知道君贶是否曾给你写信说明我的情况。

  等我来到荆南后问明当地人,他们说距离郢州只有两天的路程,我这才赶忙给你写信加以问候。又见到我哥,听他介绍:有人见到师鲁你经过襄州,算起来你已到达郢州很久了。师鲁你现在是高兴还是忧愁这不问我便能知道,急于问候的是,你分别后身体是否平安?以及家里人如何看待这件事,不会有人苦苦埋怨吧?六郎的病好了吗?

  我在路上走了好久,但这些水路都是我往日曾游历过的,处处有老朋友和亲戚加以款待,又没有遇见大风大浪。我的老母亲很相信算命先生的话,认为此次旅途一定是安宁顺利的,结果真是如此;又听说夷陵出产稻米、麦子、鲜鱼,就像开封、洛阳一样;还出产梨、栗子、柑橘、柚子、竹笋、茶叶等,都非常好吃,感到庆幸欣慰。昨天,因为去拜见转运使,行了下级对上级的参拜礼节,方觉得自己确实被贬为县令了。其他的倒是和过去的都一样。

  你给我的便条说,担心我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怀疑,其实倒没有别的事,唯一担心的是对高司谏的责备是否太重以博取忠直名声的动机。现在我想清楚了,不再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。但是,你说我对朋友的为人不清楚,你的这种着法好像不了解我的心。当我给高某写信的时候,已经知道他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,我从极度的愤怒出发来深刻责备他,并不是把他当作朋友看待的。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就没有什么令我吃惊的了。沿途有不少人对我获罪感到意外并加以安慰,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的心。你又说我此举不能称作不孝,这又错了。即便获罪被杀,也不是不孝,这事应该见面说清楚。

  五六十年来,上天造就了这么一批人,身为官吏却小心畏惧,(这些人)遍布全国,互相模仿形成风气。忽然见到我们几个人的所作所为,以至就连做饭的老妪,都感到很惊异,互相议论。却不知道这种事古人天天都在做,(他们)仅仅关注是对还是不对罢了。还有人深深地赞叹我的行为,其实是他们见识不多。让人叹息的是如今世人已很久没有见到过古人那样所作所为了。人们常用砧板、斧头、大鼎、大锅来烹煮杀害直言的人,但那些正直敢言的人宁可死也不牺牲道义,他们走向这些刑具就像去赴宴、睡觉那样从容。坚持正义的人在旁边看到有人慷慨就义,知道这是应该做的,并不十分惊讶感叹。史书上写下他们的行为也不过是为警戒后世愚蠢软弱的人,使人知道这些事应该承担而不能逃避,绝不是认为他们的行为奇特,写下来令人惊诧用的。所幸的是现在朝廷讲究仁慈,不再用这类刑具,假如仍有这类刑具,有一个人敢于触犯,不知大家要惊奇到什么地步。不过,我们这些人也要绝口再不谈以往的事了。(我)住在清静偏僻的地方,每天注意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。这些事本来是不必说的,不过你信中认为我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怀疑,需要了解我对于这次贬官的态度,所以略微说说。

  余安道同我在楚州相遇,曾较详尽地讨论了人生的福祸,余安道也认为我们这次的行为是对的。等到夷陵后再写信给你,就可以更好地使你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态度。我又曾对余安道说,每当看到前代某些有名的人物,他们讨论政事慷慨激昂,不怕杀头,真像一个坚持正义之人的样子,可一到贬谪的地方,却开始悲伤怨悔,那种不能忍受的失意忧虑情绪便表现在文章中,他们的内心喜乐哀伤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,即使像韩愈这样的人物也免不了这个缺点。(我)用这种情况来提醒余安道,叫他切莫写悲伤的文章。你考虑一下我这些话,就可以更好地了解我对这件事的态度了。近代也有因为正直敢言而被贬的人,但某些人被贬后便放荡纵酒,自称只为大事而不拘小节。所以,相别时你自我告诫,要勤俭尽本职,不要酗酒。在这件事上,我也遵循你的话。我的咽喉的病出京城后就已经好了,直到现在没喝酒。到夷陵县后,办公事很勤劳,改掉了在洛阳时懒散的毛病。

  夷陵有一条路可通郢州,只有几天的路程,老仆人可以为往来(送信)。秋天气候转寒,千万要保重身体,言不尽意。欧阳修拜上。

 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。前在京师相别时,约使人如河上,既受命,便遣白头奴出城,而还言不见舟矣。其夕,及得师鲁手简,乃知留船以待,怪不如约,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。

  临行,台吏催苛百端,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,使人惶迫不知所为。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,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。始谋陆赴夷陵,以大暑,又无马,乃作此行。沿汴绝淮,泛大江,凡五千里,用一百一十程,才至荆南。在路无附书处,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?及来此,问荆人,云去郢止两程,方喜得作书以奉问。又见家兄,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,计今在郢久矣。师鲁欢戚不问可知,所渴欲问者,别后安否?及家人处之如何,莫苦相尤否?六郎旧疾平否?

  修行虽久,然江湖皆昔所游,往往有亲旧留连,又不遇恶风水,老母用术者言,果以此行为幸。又闻夷陵有米、面、鱼,如京洛,又有梨、栗、橘、柚、大笋、茶Η,皆可饮食,益相喜贺。昨日因参转运,作庭趋,始觉身是县令矣,其余皆如昔时。

  师鲁简中言,疑修有自疑之意者,非他,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,今而思之,自决不复疑也。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,此似未知修心。当与高书时,盖已知其非君子,发于极愤而切责之,非以朋友待之也,其所为何足惊骇?路中来,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,此皆不知修心也。师鲁又云非忘亲,此又非也。得罪虽死,不为忘亲,此事须相见,可尽其说也。五六十年来,天生此辈,沈默畏慎,布在世间,相师成风。忽见吾辈作此事,下至灶间老婢,亦相惊怪,交口议之。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,但问所言当否而已。又有深相赏叹者,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。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!往时砧斧鼎镬,皆是烹斩人之物,然士有死不失义,则趋而就之,与几席枕藉之无异。有义君子在傍,见有就死,知其当然,亦不甚叹赏也。史册所以书之者,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,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,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。幸今世用刑至仁慈,无此物,使有而一人就之,不知作何等怪骇也。然吾辈亦自当绝口,不可及前事也。居闲僻处,日知进道而已,此事不须言,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,要知修处之如何,故略道也。

  安道与予在楚州,谈祸福事甚详,安道亦以为然。俟到夷陵写去,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。又常与安道言,每见前世有名人,当论事时,感激不避诛死,真若知义者,及到贬所,则戚戚怨嗟,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,其心欢戚无异庸人,虽韩文公不免此累,用此戒安道慎勿作??之文。师鲁察修此语,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。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,然或傲逸狂醉,自言我为大不为小。故师鲁相别,自言益慎职,无饮酒,此事修今亦遵此语。咽喉自出京愈矣,至今不曾饮酒,到县后勤官,以惩洛中时懒慢矣。夷陵有一路,只数日可至郢,白头奴足以往来。秋寒矣,千万保重。不宣修顿首。

  这是一封朋友之间的书信。写于宋仁宗景禧三年(1036)秋。这一年因上书论救革新派人士范仲淹,先被贬至郢州。其后欧阳修因《与高司谏书》获罪,被贬夷陵县。这封信是到夷陵县后写的。

  前半部分(1~4段),从分别时自己受骗失约说起,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离京赴贬所一路上的情景以及对老朋友的挂念。

  后半部分(5~8段),集中恳谈了自己被贬后的思想。一是不后悔自己“极愤而切责”的行为,变为“得罪虽死,不为忘亲”;二是决定直面人生,勇对逆境,既不“戚戚怨嗟”,也不“傲逸狂醉”,向老朋友提示了自己坚守正道,始终不渝的心迹。

  我顿首请安,师鲁十二兄书记:前不久在京城分手的时候,你吩咐我派人到河边相送。我接受你的嘱托,派了一个老仆人出城相送,他回来却说没有见到你乘的船只。当天晚上,我收到了你亲手写的便条,才知道你停船在河边等待,怪我不派人相送赴约。我这才知道是那个仆人懒得前去送行,用谎话来搪塞我。我动身之时,御史台的官员使出各种苛刻手段来催促我动身,比不上催你动身的人那么宽厚懂礼,因而使得我惶恐急迫,不知如何是好。因此,我没有在京城给你留下书信,只好再三托付王君贶给你写信顺带告之我的情况,接着就向西出发了。开始我想走陆路去夷陵,因为天气太热,又没有马匹,便只好走水路。我沿汴河前进,再渡过淮河,泛舟长江,一共五千里,经过一百一十天才到达江陵。途中没有寄信的地方,不知道君贶是否曾给你写信说明我的情况。

  等我来到荆南后问明当地人,他们说距离郢州只有两天的路程,我这才赶忙给你写信加以问候。又见到我哥,听他介绍:有人见到师鲁你经过襄州,算起来你已到达郢州很久了。师鲁你现在是高兴还是忧愁这不问我便能知道,急于问候的是,你分别后身体是否平安?以及家里人如何看待这件事,不会有人苦苦埋怨吧?六郎的病好了吗?

  我在路上走了好久,但这些水路都是我往日曾游历过的,处处有老朋友和亲戚加以款待,又没有遇见大风大浪。我的老母亲很相信算命先生的话,认为此次旅途一定是安宁顺利的,结果真是如此;又听说夷陵出产稻米、麦子、鲜鱼,就像开封、洛阳一样;还出产梨、栗子、柑橘、柚子、竹笋、茶叶等,都非常好吃,感到庆幸欣慰。昨天,因为去拜见转运使,行了下级对上级的参拜礼节,方觉得自己确实被贬为县令了。其他的倒是和过去的都一样。

  你给我的便条说,担心我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怀疑,其实倒没有别的事,唯一担心的是对高司谏的责备是否太重以博取忠直名声的动机。现在我想清楚了,不再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。但是,你说我对朋友的为人不清楚,你的这种着法好像不了解我的心。当我给高某写信的时候,已经知道他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,我从极度的愤怒出发来深刻责备他,并不是把他当作朋友看待的。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就没有什么令我吃惊的了。沿途有不少人对我获罪感到意外并加以安慰,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的心。你又说我此举不能称作不孝,这又错了。即便获罪被杀,也不是不孝,这事应该见面说清楚。

  五六十年来,上天造就了这么一批人,身为官吏却小心畏惧,(这些人)遍布全国,互相模仿形成风气。忽然见到我们几个人的所作所为,以至就连做饭的老妪,都感到很惊异,互相议论。却不知道这种事古人天天都在做,(他们)仅仅关注是对还是不对罢了。还有人深深地赞叹我的行为,其实是他们见识不多。让人叹息的是如今世人已很久没有见到过古人那样所作所为了。人们常用砧板、斧头、大鼎、大锅来烹煮杀害直言的人,但那些正直敢言的人宁可死也不牺牲道义,他们走向这些刑具就像去赴宴、睡觉那样从容。坚持正义的人在旁边看到有人慷慨就义,知道这是应该做的,并不十分惊讶感叹。史书上写下他们的行为也不过是为警戒后世愚蠢软弱的人,使人知道这些事应该承担而不能逃避,绝不是认为他们的行为奇特,写下来令人惊诧用的。所幸的是现在朝廷讲究仁慈,不再用这类刑具,假如仍有这类刑具,有一个人敢于触犯,不知大家要惊奇到什么地步。不过,我们这些人也要绝口再不谈以往的事了。(我)住在清静偏僻的地方,每天注意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。这些事本来是不必说的,不过你信中认为我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怀疑,需要了解我对于这次贬官的态度,所以略微说说。

  余安道同我在楚州相遇,曾较详尽地讨论了人生的福祸,余安道也认为我们这次的行为是对的。等到夷陵后再写信给你,就可以更好地使你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态度。我又曾对余安道说,每当看到前代某些有名的人物,他们讨论政事慷慨激昂,不怕杀头,真像一个坚持正义之人的样子,可一到贬谪的地方,却开始悲伤怨悔,那种不能忍受的失意忧虑情绪便表现在文章中,他们的内心喜乐哀伤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,即使像韩愈这样的人物也免不了这个缺点。(我)用这种情况来提醒余安道,叫他切莫写悲伤的文章。你考虑一下我这些话,就可以更好地了解我对这件事的态度了。近代也有因为正直敢言而被贬的人,但某些人被贬后便放荡纵酒,自称只为大事而不拘小节。所以,相别时你自我告诫,要勤俭尽本职,不要酗酒。在这件事上,我也遵循你的话。我的咽喉的病出京城后就已经好了,直到现在没喝酒。到夷陵县后,办公事很勤劳,改掉了在洛阳时懒散的毛病。

  夷陵有一条路可通郢州,只有几天的路程,老仆人可以为往来(送信)。秋天气候转寒,千万要保重身体,言不尽意。欧阳修拜上。

  一是表现为对贬官的态度。作者在信中对尹师鲁袒露了自己对被贬官一事的态度,他认为“路中来,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,此皆不知修心也。”而好友说的“非忘亲”也是不了解他的内心,他的内心是“得罪虽死,不为忘亲”,虽被贬官,也须“居闲僻处,日知进道而已”,且告诫他的志同道合者不要仿效那些“被贬者”,“傲逸狂醉,自言我为大不为小”,他自己已严格要求自己,“至今不曾饮酒”,抱着既不悲观也不放纵自己的态度,不要像“前世有名人”那样,“当论事时,感激不避诛死;真若知义者,及到贬所,则戚戚怨嗟,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,其心欢戚无异庸人”,他勉励朋友“慎勿作戚戚之文”,要振作精神,“到县后勤官,以惩洛中时懒慢”。文中的这一系列表白,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气概,凝成一股气韵萦绕于字里行间,这正是作者高尚的精神境界所至。

  二是表现为对友情的珍重。作者于信的开头几段详尽地叙述了自己关切、思念师鲁的心情,他对未能如约相送而遗憾;行程中没有寄信之处不能与师鲁通信而牵挂;本人到荆南后又急于打听师鲁任所郢州的情况;他迫不及待地要“问候”师鲁,打听对方“别后安否?及家人处之如何,莫苦相尤否?六郎旧疾平否?”这些看似生活中的日常琐事,却表现了作者对挚友的生活的关怀,反复的慰藉,细腻、亲切,充满了人情味。

  此文中不见欧阳修一贯的豪壮磅礴的气势,不见了大开大合的曲折,而代之以反复亲切的慰藉、叮咛,细腻人微的表白、鼓励。作者在文中共用了12个“也”字,使行文非常自然、平易,语气格外舒缓从容,拉家常,叙衷肠,直抒胸臆,委婉动听。作者的措辞也非常注意亲切平易,选用了不少日常生活用词,如白头奴、家兄、家人、老母、米、面、鱼、梨栗、桔柚、大笋、灶门老婢等,这些词语浅白、通俗,可想见作者在写此信时其神态是那么的松弛、自然。另外,作者多用松弛自由的散句,便于明白流畅地表情达意,也增添了行文的平易自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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